第 71 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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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71 章
蘇鸞兒本以為徐氏心高氣傲, 不會同意讓她來診病，或者，至少要?拗上一段時日?, 不曾想, 第二日韋賢妃就差人來問她的意願了。
必是武安王府那邊應了，才來問她是否願意出診。
蘇鸞兒已答應過韋賢妃會幫徐氏療治, 此刻自不能出爾反爾，但武安王府是非多, 她並不想前往, 遂與那來傳話的宮人說：
“太醫署這裏各類用物一應齊全, 更方?便些, 大概得請王妃娘娘移步, 到太醫署來療治。”
別說皇族宗親，便是普通的品官看病, 也多是請大夫到家中, 就連太醫署上了年紀的老太醫，奉了聖命也得出診, 從沒有叫病人來太醫署療治的道理。
宮人不敢做主, 急忙去?給韋賢妃回話。
韋賢妃體諒蘇鸞兒不願去?武安王府, 但徐王妃是病人, 若叫她來太醫署奔波，怕聖上知道了要?責怪她安排的不周全, 想了想, 叫人把話遞給了黎燁。
黎燁這才知道，原來母親是真的病了。以前母親為?了騙他回家吃飯, 經常叫人傳話說她病了，他對這借口早已累了。
他沒料到, 為?母親診病的，竟是鸞兒，她竟然會不計前嫌。
黎燁去?了太醫署，恰碰上蘇鸞兒正命人收拾出一間廂房，便是給徐氏診病用的。
這間廂房是她授課之餘歇息所用，裏?面不僅有許多醫書，還有各類療治用具，因她平時閑暇就會來鉆研一番，碰上好學的醫女?來請教，也會在這裏?與她親身示範，因此房內乍一看有些雜，卻?也並不臟亂。
蘇鸞兒瞧見黎燁過來，對他施禮，客客氣氣喚了聲“黎大人”，一副和他不熟的樣子。
“黎大人，醫病繁瑣，有勞令慈來往奔波。”
人前，蘇鸞兒與他說話，總是這副公事公辦的口吻，事關?他的母親，那份公幹的意味便更濃了。
不管怎樣，她能同意為?母親診病，他就應該很感?激，至於不願去?武安王府，總不能在這事上還要?勉強她。
“無妨，我會安排。”黎燁溫和地看著她說。
蘇鸞兒微微頷首，不再?與他說話，吩咐著人把廂房打理得整潔一新，還特意叫人拿來香料和藥草，親自調制熏香，說要?去?一去?房內的雜味。
“鸞兒，是為?了我，對麽？”
黎燁低頭望著坐在桌案旁專心致志調香的女?郎，心口從未有過的舒暢。她一定是顧念他，才會這麽用心。
蘇鸞兒擡頭，看著他，笑了下?，什麽話都沒有說，只是又低下?頭去?安靜調香。
徐氏真來了這裏?診病，韋賢妃和其他宮妃少不得要?來探望，若收拾的不好，豈不叫人說她公報私仇。
至於黎燁這般想法，且隨他吧。
“房間小，亂了些，怕是要?委屈令慈。”
蘇鸞兒說這話時，低著頭，黎燁看不見她的目光，但聽上去?寬和溫柔，醫者仁心。
“鸞兒，辛苦你了。”他字字肺腑，若非有許多宮人在場，又是太醫署，他大概會攬著她把人提起來，叫她知道他有多感?激她。
“黎大人客氣，我只是奉命而行。”她適時劃分出邊界，好叫他清楚，她為?他的母親診病，只是公務，沒有私情，更不代?表她的讓步和妥協。
黎燁自這話中聽出幾分情緒來，雖然很淡，也被?她從容自若的神色掩蓋得很好，但他還是聽懂了，不過又有什麽關?系？她到底沒有拒絕為?母親診病，他們本就不該再?奢求別的。
···
離開太醫署，黎燁又去?了武安王府，吩咐家奴備車，往頌暉堂去?請母親，卻?碰見武安王也在。
自上次武安王徇私不肯為?四弟夫婦主持公道，父子反目，黎燁再?沒叫過一聲父親，此刻瞧見他，也只是避在一旁垂著眼，仍舊沒有一句話。
“你還知道回來？”武安王也是冷言冷語。
黎燁不接他的話，只對徐氏說了請她到太醫署療治。
“荒唐！”武安王的眉毛立即豎了起來，“那蘇氏女?若記恨我們，不願醫治，就大大方?方?拒絕，竟想這法子來折騰人！”
黎燁眉心微蹙，念及父子之情，還是極力壓著情緒，試圖溫和地解釋：“鸞兒並非記恨，只是太醫署更方?便些，她已叫人做足了準備……”
“罷了！你不必替她說話，我去?叫聖上再?派一名?太醫來！”武安王不耐煩地一擺手，就要?吩咐人進?宮傳話。
黎燁阻下?。
若再?次驚動聖上，難免要?遷怒鸞兒。
“父親，你真心擔憂母親，就不要?再?無謂耽誤下?去?，其他太醫真能治母親的病，也不會到現在，要?叫鸞兒來。”
武安王瞧黎燁對抗神色，心頭怒火更甚，“你若真是個孝子，就不要?叫你母親奔波，之前幾個太醫皆是德高望重老態龍鐘，也沒見有蘇女?這麽大的架子！”
黎燁不再?說話，只是想到蘇鸞兒忙忙碌碌收拾廂房、親自調香的身影，心口有些堵得慌。
她已經答應為?母親診病了，縱然心裏?沒有忘記過去?的恩怨，卻?還是答應了，不止如此，她也沒有一丁點的敷衍，她那麽認真地叫人收拾廂房，細心周到。
她已經做到如此地步，父親卻?還是苛責，就因為?她不肯來府上出診，就責難她擺架子、無真心。
這個武安王府，鸞兒果真是進?不得的。
徐氏見他們父子又鬧僵了，輕輕咳嗽了幾聲。
武安王朝她看過去?，念及她的病，想起太醫交待要?她寬心的話，壓下?幾分怒氣，卻?也不會對黎燁妥協。
徐氏道：“去?太醫署療治也沒什麽不好，我又不是下?不了床，走不了路，去?太醫署，正好還能散散心。”
徐氏心中自也有些悶氣，但她深知黎燁是個倔犟性?子，對峙下?去?毫無意義，早晚都要?讓步，又何必將人惹得急赤白臉。
車駕備好，徐氏帶著洛嬤嬤和幾個丫鬟一道往太醫署去?，黎燁本是騎馬，徐氏借口許久沒有見他，想跟他說會兒話，邀他乘車，他便也應了。
“子英，以後對你父親，還是要?敬重些。”徐氏又來勸。
黎燁抿唇不語，心中煩燥，索性?閉目養神。
“你的世子位，果真不想要?回來了麽？”徐氏不甘心地問。
黎燁本來不想討論這些糟心事，但聽母親此話，想來對父親至今抱著一絲希冀，盼著他能有朝一日?把世子位還給他。
“母親，四弟妹中毒的事，父親果真猜不到緣由麽？父親就是要?護著右夫人罷了，他怎麽可能廢了二弟的世子？”
“你說得不錯，你父親是揣著明?白裝糊塗，不想懲治右夫人，但是，他心裏?清楚，也愧疚，不然，怎麽會重金為?四郎媳婦求醫，他心裏?清楚得很，你，你阿姊，三郎、四郎，為?這個家受了多少委屈。”
“子英，委屈已經受了，總不能白受，要?把你的東西拿回來。你阿姊、三弟四弟都已經有了去?處，我一死，這個王府就是別人的了。”
“我苦心孤詣，汲汲營營，經營了數十年的家業，要?讓別人的兒子來繼承，子英，我怎麽甘心吶！”
徐氏每每想到這裏?，就心口悶得喘不過氣來，又疼又悶，她不斷撫著胸口，臉色也因為?疼痛變得難看。
黎燁不再?說話，只叫車夫再?快點。
到了太醫署，一切都已備好，蘇鸞兒只留了洛嬤嬤和兩個丫鬟幫忙，其他人都在外候著。
洛嬤嬤慣知蘇鸞兒診病的習慣，主動在旁交待著徐氏發?病時的癥狀。
蘇鸞兒安靜聽著，偶爾擡眼望過去?問幾句話，最後命丫鬟為?徐氏寬衣。
剩一個貼身兩襠衣時，丫鬟們停止了動作。
蘇鸞兒淡淡瞥了一眼，“要?敞開懷。”
臥榻周圍陷入死一般的沈寂。
從沒有哪個女?子會在天光大亮時，當著別人的面敞開懷，徐氏不可能答應，丫鬟們也不敢去?勸。
蘇鸞兒瞧她抗拒模樣，並不多勸，只道：“王妃娘娘想好了，我再?來吧。”便要?轉身出去?。
“等等。”徐氏喊住了她，示意丫鬟照她的吩咐做。
之後的動作，徐氏都沒再?阻止。
“蘇大夫，您看老夫人這病，病因為?何？”洛嬤嬤問。
“心計過重，累年淤積。”蘇鸞兒漫不經心，好像只是說著尋常醫理。
徐氏生出些不快，面色卻?無變化。
洛嬤嬤又問：“能根治麽？”
蘇鸞兒搖頭，“病情兇險，不好說，自明?日?起，叫洛春也過來吧。”
徐氏這病喚做乳巖，顧名?思義，就是·乳·房·會變得像石頭一樣越來越硬，若要?療治，少說也得一年，一年之後若有好轉，還得繼續，若無好轉，也得想方?設法替她緩解惡化的疼痛，直至死亡，耽擱得時間會很久。洛春有些底子，再?學些針法，以後，蘇鸞兒也不必回回親力親為?。
縱使?心裏?已有無數次準備，真聽見大夫說了這話，徐氏自還是有些懼怕，一時之間茫然無措，心中翻騰著許多事，亂糟糟的。
洛嬤嬤也是大驚：“這……”
“還剩多少時間？”徐氏面如死灰。
蘇鸞兒神色依舊平靜，“不好說，也許一年能好轉，壽終正寢，也許藥石罔效，一年半載都熬不過去?。”
洛嬤嬤霎時哭出聲來，撲通一聲對蘇鸞兒跪下?，“蘇大夫，您一定救救老夫人！”
蘇鸞兒手下?正施針，無暇顧及洛嬤嬤行此大禮，只示意丫鬟扶人起來，口中淡淡道：“我自會盡力，但我不能主宰生死。”
她面色從容，嫻靜端雅，說話的語氣也是不卑不吭，徐氏望著近在眼前的蘇鸞兒，卻?覺陌生得很。
她再?不是多年前那個謹小慎微、恭敬侍奉她的兒媳了。
她是太醫署唯一的女?博士，宮妃們爭相交好的女?大夫，聽說她治病不拘一格，連許多老太醫都對她感?嘆後生可畏。
她一直都知道她是個聰明?人，小小年紀就能在醫術上有所成就，自然是聰明?的。但她曾經並不認為?她能走得很遠，一個出身貧寒、謹小慎微、見識短淺的女?子，怎麽可能在長安這樣高門如雲、錦繡成堆的地方?立足呢？怎麽可能擔得起堂堂一個王府？
是她看低了她麽？
如果八年前，她好好培養她，教她待人接物，迎來送往，執掌中饋，或許她也能做好一名?賢德的世子妃，像今日?一般，在長安城裏?謀得一席之位。
那麽也不會有後來的事，他們依然會母慈子孝，三郎四郎不會因為?各種不如意選擇遠離京城，黎燁亦不會過家門不入，獨自在外流離。
她當初，明?明?是想為?了她的兒子更好，為?了這個家族更好，怎麽偏偏，事與願違。
果真是她心計過重，累年淤積，反倒積了惡果麽？
徐氏腦海裏?陳年舊事如浮光掠影，五味雜陳，時光飄飄忽忽，追溯著她到底是從哪一步做錯的。
是十六歲那年，對武安王一目傾心的時候麽？
可是怎麽能怪她呢，任誰見過十九歲的武安王，見過那般尊貴明?朗的人物，都會忍不住想要?嫁給他。她和他那麽般配，兩廂情願，難道也是錯麽？
又或者，是成婚十年後，允他娶平妻麽？
她以為?她能把控好一切，她高估了自己，也高估了武安王。
武安王起初的幾年裏?，大概還對她有愧疚，可是慢慢的，因為?她縱容的態度，和對兒女?嚴苛地規訓，讓這府裏?所有人都信奉娶平妻無可厚非，理所當然，就連武安王自己也深信不疑。所以他又開始對右夫人愧疚，愧疚只能給她一個平妻的名?分，卻?不能給她平妻的實權。
武安王搖擺不定，她除了小心應付，還能怎樣？
她親自勸說女?兒嫁給一個必死無疑的男人，又親自一次次給女?兒送上落胎的藥。
黎燁才十歲，她就送他去?上戰場，他受傷了對她抹眼淚喊疼，她教訓他男子漢大丈夫，要?榮國榮家，不能隨隨便便喊疼，他後來再?也沒對她喊過。
而今想來，她做這一切，為?的是什麽啊？
是武安王的讚許，讚她賢德，讚她教子有方?，讚她配得上平妻的實權。
半紙功名?，千山風雪。
或許當初，她也該有蘇鸞兒的勇氣。
她自詡門第高貴，進?退有度，卻?原來還不如一個一無所有的鄉野女?子無畏無懼。
徐氏想了很多，很多錯，很多遺憾。
為?今之計，最遺憾的，就是黎燁仍舊孤身一人。
她自是希望他能重新做回世子，將來繼承這份，她把他們都搭進?去?才守住的家業。
可是……他若想繼續做世子，武安王絕不會同意蘇鸞兒做他的世子妃。
徐氏默然思忖著，忽然覺得心口莫名?一陣松快，似有一股久違的新鮮氣息送了進?來。
蘇鸞兒撤針，今日?的療治就到這裏?了。
她去?凈手，又換上了驅除邪祟的熏香，丫鬟們則服侍徐氏更衣。
蘇鸞兒收拾的要?快些，收拾罷便要?出門，徐氏道：“蘇博士，請留步。”
屏退丫鬟，連洛嬤嬤都遣了出去?，房內只剩下?兩人，徐氏才對蘇鸞兒開口：“蘇博士，多謝你幾次三番救了子英。”
她曾經確實看不上蘇鸞兒的出身，但身為?母親，她看得到蘇鸞兒對黎燁的真心。她嚴苛教子，時時刻刻對黎燁說著責任和擔當，叫他有淚不輕彈。但是蘇鸞兒，給了黎燁這世上最真誠的溫柔相待，黎燁受傷她盡心照看自不必說，便是平常沒有受傷的時候，黎燁亦總是變著法子對蘇鸞兒呼痛，比如，他明?明?酒量極好，千杯不醉，面色不改，卻?回回喝了酒，說頭痛的不行。
大概，只有在蘇鸞兒面前，他呼痛才不會被?教訓。
他一定十分中意這女?郎，十分歡喜這女?郎，才把壓制在心底積攢了多年的柔軟都對她露了出來，就像一只刺猬，只肯把肚皮翻過來給蘇鸞兒一人看。
不僅是罕為?人知的柔軟，連那被?規訓壓制了許多年的叛逆放肆妄為?，也都給了她。
黎燁二十歲以前，是長安城裏?，高門之間，無人不稱讚的郎君，不止因為?他俊俏，還因為?他端方?儒雅，連武安王私下?裏?都滿意地說，“生兒如此，足慰人意。”
二十一歲那年，他從蜀地帶回來一個女?郎，第一次放肆妄為?，後來，他所有的叛逆和倔犟，幾乎都是因為?她。
徐氏早就知道，兒子對這女?郎，喜歡極了。
“鸞兒，我能為?我兒子，同你提親麽？”
蘇鸞兒淺淺地楞了片刻，很快恢覆如常，略一思量，“王妃娘娘，有樁事，黎大人大概瞞著你。”
“什麽事？”徐氏一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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蘇鸞兒本以為徐氏心高氣傲, 不會同意讓她來診病，或者，至少要?拗上一段時日?, 不曾想, 第二日韋賢妃就差人來問她的意願了。
必是武安王府那邊應了，才來問她是否願意出診。
蘇鸞兒已答應過韋賢妃會幫徐氏療治, 此刻自不能出爾反爾，但武安王府是非多, 她並不想前往, 遂與那來傳話的宮人說：
“太醫署這裏各類用物一應齊全, 更方?便些, 大概得請王妃娘娘移步, 到太醫署來療治。”
別說皇族宗親，便是普通的品官看病, 也多是請大夫到家中, 就連太醫署上了年紀的老太醫，奉了聖命也得出診, 從沒有叫病人來太醫署療治的道理。
宮人不敢做主, 急忙去?給韋賢妃回話。
韋賢妃體諒蘇鸞兒不願去?武安王府, 但徐王妃是病人, 若叫她來太醫署奔波，怕聖上知道了要?責怪她安排的不周全, 想了想, 叫人把話遞給了黎燁。
黎燁這才知道，原來母親是真的病了。以前母親為?了騙他回家吃飯, 經常叫人傳話說她病了，他對這借口早已累了。
他沒料到, 為?母親診病的，竟是鸞兒，她竟然會不計前嫌。
黎燁去?了太醫署，恰碰上蘇鸞兒正命人收拾出一間廂房，便是給徐氏診病用的。
這間廂房是她授課之餘歇息所用，裏?面不僅有許多醫書，還有各類療治用具，因她平時閑暇就會來鉆研一番，碰上好學的醫女?來請教，也會在這裏?與她親身示範，因此房內乍一看有些雜，卻?也並不臟亂。
蘇鸞兒瞧見黎燁過來，對他施禮，客客氣氣喚了聲“黎大人”，一副和他不熟的樣子。
“黎大人，醫病繁瑣，有勞令慈來往奔波。”
人前，蘇鸞兒與他說話，總是這副公事公辦的口吻，事關?他的母親，那份公幹的意味便更濃了。
不管怎樣，她能同意為?母親診病，他就應該很感?激，至於不願去?武安王府，總不能在這事上還要?勉強她。
“無妨，我會安排。”黎燁溫和地看著她說。
蘇鸞兒微微頷首，不再?與他說話，吩咐著人把廂房打理得整潔一新，還特意叫人拿來香料和藥草，親自調制熏香，說要?去?一去?房內的雜味。
“鸞兒，是為?了我，對麽？”
黎燁低頭望著坐在桌案旁專心致志調香的女?郎，心口從未有過的舒暢。她一定是顧念他，才會這麽用心。
蘇鸞兒擡頭，看著他，笑了下?，什麽話都沒有說，只是又低下?頭去?安靜調香。
徐氏真來了這裏?診病，韋賢妃和其他宮妃少不得要?來探望，若收拾的不好，豈不叫人說她公報私仇。
至於黎燁這般想法，且隨他吧。
“房間小，亂了些，怕是要?委屈令慈。”
蘇鸞兒說這話時，低著頭，黎燁看不見她的目光，但聽上去?寬和溫柔，醫者仁心。
“鸞兒，辛苦你了。”他字字肺腑，若非有許多宮人在場，又是太醫署，他大概會攬著她把人提起來，叫她知道他有多感?激她。
“黎大人客氣，我只是奉命而行。”她適時劃分出邊界，好叫他清楚，她為?他的母親診病，只是公務，沒有私情，更不代?表她的讓步和妥協。
黎燁自這話中聽出幾分情緒來，雖然很淡，也被?她從容自若的神色掩蓋得很好，但他還是聽懂了，不過又有什麽關?系？她到底沒有拒絕為?母親診病，他們本就不該再?奢求別的。
···
離開太醫署，黎燁又去?了武安王府，吩咐家奴備車，往頌暉堂去?請母親，卻?碰見武安王也在。
自上次武安王徇私不肯為?四弟夫婦主持公道，父子反目，黎燁再?沒叫過一聲父親，此刻瞧見他，也只是避在一旁垂著眼，仍舊沒有一句話。
“你還知道回來？”武安王也是冷言冷語。
黎燁不接他的話，只對徐氏說了請她到太醫署療治。
“荒唐！”武安王的眉毛立即豎了起來，“那蘇氏女?若記恨我們，不願醫治，就大大方?方?拒絕，竟想這法子來折騰人！”
黎燁眉心微蹙，念及父子之情，還是極力壓著情緒，試圖溫和地解釋：“鸞兒並非記恨，只是太醫署更方?便些，她已叫人做足了準備……”
“罷了！你不必替她說話，我去?叫聖上再?派一名?太醫來！”武安王不耐煩地一擺手，就要?吩咐人進?宮傳話。
黎燁阻下?。
若再?次驚動聖上，難免要?遷怒鸞兒。
“父親，你真心擔憂母親，就不要?再?無謂耽誤下?去?，其他太醫真能治母親的病，也不會到現在，要?叫鸞兒來。”
武安王瞧黎燁對抗神色，心頭怒火更甚，“你若真是個孝子，就不要?叫你母親奔波，之前幾個太醫皆是德高望重老態龍鐘，也沒見有蘇女?這麽大的架子！”
黎燁不再?說話，只是想到蘇鸞兒忙忙碌碌收拾廂房、親自調香的身影，心口有些堵得慌。
她已經答應為?母親診病了，縱然心裏?沒有忘記過去?的恩怨，卻?還是答應了，不止如此，她也沒有一丁點的敷衍，她那麽認真地叫人收拾廂房，細心周到。
她已經做到如此地步，父親卻?還是苛責，就因為?她不肯來府上出診，就責難她擺架子、無真心。
這個武安王府，鸞兒果真是進?不得的。
徐氏見他們父子又鬧僵了，輕輕咳嗽了幾聲。
武安王朝她看過去?，念及她的病，想起太醫交待要?她寬心的話，壓下?幾分怒氣，卻?也不會對黎燁妥協。
徐氏道：“去?太醫署療治也沒什麽不好，我又不是下?不了床，走不了路，去?太醫署，正好還能散散心。”
徐氏心中自也有些悶氣，但她深知黎燁是個倔犟性?子，對峙下?去?毫無意義，早晚都要?讓步，又何必將人惹得急赤白臉。
車駕備好，徐氏帶著洛嬤嬤和幾個丫鬟一道往太醫署去?，黎燁本是騎馬，徐氏借口許久沒有見他，想跟他說會兒話，邀他乘車，他便也應了。
“子英，以後對你父親，還是要?敬重些。”徐氏又來勸。
黎燁抿唇不語，心中煩燥，索性?閉目養神。
“你的世子位，果真不想要?回來了麽？”徐氏不甘心地問。
黎燁本來不想討論這些糟心事，但聽母親此話，想來對父親至今抱著一絲希冀，盼著他能有朝一日?把世子位還給他。
“母親，四弟妹中毒的事，父親果真猜不到緣由麽？父親就是要?護著右夫人罷了，他怎麽可能廢了二弟的世子？”
“你說得不錯，你父親是揣著明?白裝糊塗，不想懲治右夫人，但是，他心裏?清楚，也愧疚，不然，怎麽會重金為?四郎媳婦求醫，他心裏?清楚得很，你，你阿姊，三郎、四郎，為?這個家受了多少委屈。”
“子英，委屈已經受了，總不能白受，要?把你的東西拿回來。你阿姊、三弟四弟都已經有了去?處，我一死，這個王府就是別人的了。”
“我苦心孤詣，汲汲營營，經營了數十年的家業，要?讓別人的兒子來繼承，子英，我怎麽甘心吶！”
徐氏每每想到這裏?，就心口悶得喘不過氣來，又疼又悶，她不斷撫著胸口，臉色也因為?疼痛變得難看。
黎燁不再?說話，只叫車夫再?快點。
到了太醫署，一切都已備好，蘇鸞兒只留了洛嬤嬤和兩個丫鬟幫忙，其他人都在外候著。
洛嬤嬤慣知蘇鸞兒診病的習慣，主動在旁交待著徐氏發?病時的癥狀。
蘇鸞兒安靜聽著，偶爾擡眼望過去?問幾句話，最後命丫鬟為?徐氏寬衣。
剩一個貼身兩襠衣時，丫鬟們停止了動作。
蘇鸞兒淡淡瞥了一眼，“要?敞開懷。”
臥榻周圍陷入死一般的沈寂。
從沒有哪個女?子會在天光大亮時，當著別人的面敞開懷，徐氏不可能答應，丫鬟們也不敢去?勸。
蘇鸞兒瞧她抗拒模樣，並不多勸，只道：“王妃娘娘想好了，我再?來吧。”便要?轉身出去?。
“等等。”徐氏喊住了她，示意丫鬟照她的吩咐做。
之後的動作，徐氏都沒再?阻止。
“蘇大夫，您看老夫人這病，病因為?何？”洛嬤嬤問。
“心計過重，累年淤積。”蘇鸞兒漫不經心，好像只是說著尋常醫理。
徐氏生出些不快，面色卻?無變化。
洛嬤嬤又問：“能根治麽？”
蘇鸞兒搖頭，“病情兇險，不好說，自明?日?起，叫洛春也過來吧。”
徐氏這病喚做乳巖，顧名?思義，就是·乳·房·會變得像石頭一樣越來越硬，若要?療治，少說也得一年，一年之後若有好轉，還得繼續，若無好轉，也得想方?設法替她緩解惡化的疼痛，直至死亡，耽擱得時間會很久。洛春有些底子，再?學些針法，以後，蘇鸞兒也不必回回親力親為?。
縱使?心裏?已有無數次準備，真聽見大夫說了這話，徐氏自還是有些懼怕，一時之間茫然無措，心中翻騰著許多事，亂糟糟的。
洛嬤嬤也是大驚：“這……”
“還剩多少時間？”徐氏面如死灰。
蘇鸞兒神色依舊平靜，“不好說，也許一年能好轉，壽終正寢，也許藥石罔效，一年半載都熬不過去?。”
洛嬤嬤霎時哭出聲來，撲通一聲對蘇鸞兒跪下?，“蘇大夫，您一定救救老夫人！”
蘇鸞兒手下?正施針，無暇顧及洛嬤嬤行此大禮，只示意丫鬟扶人起來，口中淡淡道：“我自會盡力，但我不能主宰生死。”
她面色從容，嫻靜端雅，說話的語氣也是不卑不吭，徐氏望著近在眼前的蘇鸞兒，卻?覺陌生得很。
她再?不是多年前那個謹小慎微、恭敬侍奉她的兒媳了。
她是太醫署唯一的女?博士，宮妃們爭相交好的女?大夫，聽說她治病不拘一格，連許多老太醫都對她感?嘆後生可畏。
她一直都知道她是個聰明?人，小小年紀就能在醫術上有所成就，自然是聰明?的。但她曾經並不認為?她能走得很遠，一個出身貧寒、謹小慎微、見識短淺的女?子，怎麽可能在長安這樣高門如雲、錦繡成堆的地方?立足呢？怎麽可能擔得起堂堂一個王府？
是她看低了她麽？
如果八年前，她好好培養她，教她待人接物，迎來送往，執掌中饋，或許她也能做好一名?賢德的世子妃，像今日?一般，在長安城裏?謀得一席之位。
那麽也不會有後來的事，他們依然會母慈子孝，三郎四郎不會因為?各種不如意選擇遠離京城，黎燁亦不會過家門不入，獨自在外流離。
她當初，明?明?是想為?了她的兒子更好，為?了這個家族更好，怎麽偏偏，事與願違。
果真是她心計過重，累年淤積，反倒積了惡果麽？
徐氏腦海裏?陳年舊事如浮光掠影，五味雜陳，時光飄飄忽忽，追溯著她到底是從哪一步做錯的。
是十六歲那年，對武安王一目傾心的時候麽？
可是怎麽能怪她呢，任誰見過十九歲的武安王，見過那般尊貴明?朗的人物，都會忍不住想要?嫁給他。她和他那麽般配，兩廂情願，難道也是錯麽？
又或者，是成婚十年後，允他娶平妻麽？
她以為?她能把控好一切，她高估了自己，也高估了武安王。
武安王起初的幾年裏?，大概還對她有愧疚，可是慢慢的，因為?她縱容的態度，和對兒女?嚴苛地規訓，讓這府裏?所有人都信奉娶平妻無可厚非，理所當然，就連武安王自己也深信不疑。所以他又開始對右夫人愧疚，愧疚只能給她一個平妻的名?分，卻?不能給她平妻的實權。
武安王搖擺不定，她除了小心應付，還能怎樣？
她親自勸說女?兒嫁給一個必死無疑的男人，又親自一次次給女?兒送上落胎的藥。
黎燁才十歲，她就送他去?上戰場，他受傷了對她抹眼淚喊疼，她教訓他男子漢大丈夫，要?榮國榮家，不能隨隨便便喊疼，他後來再?也沒對她喊過。
而今想來，她做這一切，為?的是什麽啊？
是武安王的讚許，讚她賢德，讚她教子有方?，讚她配得上平妻的實權。
半紙功名?，千山風雪。
或許當初，她也該有蘇鸞兒的勇氣。
她自詡門第高貴，進?退有度，卻?原來還不如一個一無所有的鄉野女?子無畏無懼。
徐氏想了很多，很多錯，很多遺憾。
為?今之計，最遺憾的，就是黎燁仍舊孤身一人。
她自是希望他能重新做回世子，將來繼承這份，她把他們都搭進?去?才守住的家業。
可是……他若想繼續做世子，武安王絕不會同意蘇鸞兒做他的世子妃。
徐氏默然思忖著，忽然覺得心口莫名?一陣松快，似有一股久違的新鮮氣息送了進?來。
蘇鸞兒撤針，今日?的療治就到這裏?了。
她去?凈手，又換上了驅除邪祟的熏香，丫鬟們則服侍徐氏更衣。
蘇鸞兒收拾的要?快些，收拾罷便要?出門，徐氏道：“蘇博士，請留步。”
屏退丫鬟，連洛嬤嬤都遣了出去?，房內只剩下?兩人，徐氏才對蘇鸞兒開口：“蘇博士，多謝你幾次三番救了子英。”
她曾經確實看不上蘇鸞兒的出身，但身為?母親，她看得到蘇鸞兒對黎燁的真心。她嚴苛教子，時時刻刻對黎燁說著責任和擔當，叫他有淚不輕彈。但是蘇鸞兒，給了黎燁這世上最真誠的溫柔相待，黎燁受傷她盡心照看自不必說，便是平常沒有受傷的時候，黎燁亦總是變著法子對蘇鸞兒呼痛，比如，他明?明?酒量極好，千杯不醉，面色不改，卻?回回喝了酒，說頭痛的不行。
大概，只有在蘇鸞兒面前，他呼痛才不會被?教訓。
他一定十分中意這女?郎，十分歡喜這女?郎，才把壓制在心底積攢了多年的柔軟都對她露了出來，就像一只刺猬，只肯把肚皮翻過來給蘇鸞兒一人看。
不僅是罕為?人知的柔軟，連那被?規訓壓制了許多年的叛逆放肆妄為?，也都給了她。
黎燁二十歲以前，是長安城裏?，高門之間，無人不稱讚的郎君，不止因為?他俊俏，還因為?他端方?儒雅，連武安王私下?裏?都滿意地說，“生兒如此，足慰人意。”
二十一歲那年，他從蜀地帶回來一個女?郎，第一次放肆妄為?，後來，他所有的叛逆和倔犟，幾乎都是因為?她。
徐氏早就知道，兒子對這女?郎，喜歡極了。
“鸞兒，我能為?我兒子，同你提親麽？”
蘇鸞兒淺淺地楞了片刻，很快恢覆如常，略一思量，“王妃娘娘，有樁事，黎大人大概瞞著你。”
“什麽事？”徐氏一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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